2014年1月16日 星期四

《東京日和》與真實的荒木經惟

(劇照:中山美穗於電影中)
(araki 原本拍的陽子)

 陸靖

  荒木經惟的攝影展正在上海喜馬拉雅中心美術館舉辦,主題是《感傷之旅/墮樂園》。《感傷之旅》原本是1971年荒木與妻子陽子蜜月旅行後自費出版的攝影集,但其實這次展出的照片中也包括了記錄妻子1990年因癌症去世的系列照片,還有那隻陪伴他們許久的寵物貓奇洛最後離去的畫面。《墮樂園》則是在2011年,荒木將永遠離開與陽子共同生活的舊居,恰逢日本東北部發生地震和海嘯,為了紀念即將遠離的舊居和地震中逝去的無數生命而創作的。去看展覽的時候,看到許多年輕人流連在照片前,才知道原來荒木和陽子這對“怪異夫妻”的愛情,依然吸引著一代代的文藝青年。
  偶然的一天,日本著名導演竹中直人來到書店,無意中拿起了荒木經惟的一本攝影集,名叫《東京日和》。雖然平常很討厭荒木的色情作品,可是被封面的向日葵吸引,竹中直人站在書店裡看完了《東京日和》,哭了。於是,就有了電影《東京日和》。
  一位平凡丈夫的回憶
  電影裡是荒木(電影中名叫島津巳喜男)記憶中的妻子,是荒木記憶中的婚姻生活。當相濡以沫的妻子中年早逝後,一位深陷思念中的丈夫到底能回想起些什麼呢?原來,是很平淡的、很冗長的、很細碎的,就像生活本身一樣。兩人安靜的一頓晚餐、最嚴重的一次吵架、週末郊遊、閒談著家裡的寵物貓……。
  影片開頭是一段慵懶舒緩的巴薩諾瓦,現實生活中,陽子也喜歡在周末的清晨聽著巴薩諾瓦的旋律。中山美穗扮演陽子,美麗、優雅、神經質、任性。因為念錯了丈夫朋友的名字,憤懣地在廚房裡責怪丈夫不夠周到; 不高興就離家出走三天,然後又一臉陽光燦爛的回來了,卻不肯透露三天裡去了哪裡。說好要去重溫蜜月之旅的,出發那天的一大早,突然就發脾氣不想去了。可真到了蜜月之地,又高興的什麼都忘了。
  大部分時候,陽子的表情是憂鬱的。可是,在丈夫眼裡,這憂鬱是再正常不過的陽子。人們常常把憂鬱看做不能接受的病態,忘記了這世上本就有多愁善感的人。如果不坦然面對憂鬱,又怎能品嚐到真正的快樂。所以竹中直人扮演的荒木,常常嘴角掛著一絲默契的淡笑,寬容地望著憂鬱的陽子。
  還有很多細小卻又肆意的,只屬於兩個人的光亮。去郊外跑步,一路寂靜空曠無人,陽光好得像要灑到世界盡頭。然後突然就暴雨傾盆了,興致盎然的陽子看到一塊大石頭好似鋼琴,兩人就在石上彈起雨中的《土耳其進行曲》,渾身淋濕,又唱又跳。
  也有未能實現的預言。在蜜月地遇上一位94歲的老太太,陽子與老太太合影,笑得爛漫,丈夫說,我們也可以活到94歲吧,一定可以的。
  仍舊在重溫蜜月時,丈夫在小店裡剃頭,店老闆是個動作緩慢的老頭,居然剃著剃著自己睡著了。丈夫剃完頭出門,一看陽子不見了。到處尋找,才望見酣睡在湖邊一葉小舟上的陽子。陽子身體蜷縮著,如新生的嬰兒一般自然,卻又如同離世一般的平靜。丈夫在那瞬間看到了生與死的相遇,熱淚盈眶。
  回憶中,丈夫終於有了承受死亡和離去的勇氣。陽子笑容滿面的在陽光下奔來,周圍種滿向日葵,一片金色。最美好的,都記下了。
  真實的荒木與陽子
  電影純情細緻地展現了荒木與妻子的愛情,這是荒木最溫暖平和的一面,也是最為大眾接受的一面。而真實的荒木,更為複雜奪目。竹中直人扮演的荒木經惟,經年不變的風衣、到哪兒都掛著個相機,頭髮略禿、戴著圓框眼鏡、身材矮小,很平凡的日本男子,性格自我但又溫和細膩、寬容幽默。這當然是荒木經惟真實的一部分,他確實身材矮小,長相平凡,到哪兒都掛著相機。不同的是,荒木把自己稀少的頭髮,故意翹在兩邊,好像頭頂長著兩個小翅膀。他的穿衣顏色鮮豔奪目,配上一副黑色墨鏡和八字胡,完全是超現實主義風格。
  1970年,荒木經惟在東京舉辦了一次以女性身體為主要內容的作品展。這些照片使他成為了一個知名人物,也預示著他未來得以揚名世界​​藝術殿堂的攝影風格。但無疑,這些照片以及後來的很多充斥著裸體、器官、施虐與被捆綁的照片,帶給他很多麻煩,引起兩極爭議。他為此曾被警方拘禁過,也在國外展出時遭到了女權組織的抗議,更多的人則是毫不掩飾對他的厭惡與嗤之以鼻。這其實完全代表了荒木性格的另一個特質:不斷挑釁社會規則、衝擊傳統道德底線,張揚、瘋狂,像怪獸一樣讓人避之不及、像貓一樣充滿敏感的嗅覺、又像老頑童一樣嬉戲人間。
  而真實的陽子,也不僅僅是美麗敏感的。1963年,荒木與陽子結識於電通廣告公司。那時,荒木剛畢業於國立千葉大學攝影印刷工學系,就進了這家著名的廣告公司。而陽子則是公司的打字員,是全公司公認的美女。這個美女打字員肯定也是個文藝青年,否則她不會與荒木這樣言談契合。後來,荒木堅定了自己成為職業攝影師的理想,於是從電通公司辭職了。這段無業遊民的日子裡,陽子是最可靠堅硬的後盾。1971年,荒木與陽子結婚並且去京都一帶度蜜月。那年,他自費出版了《感傷之旅》攝影集,將自己的另外一面展現在公眾面前。這本記錄與陽子新婚蜜月之旅的攝影集,絕不是唯美純情風格的。它如荒木其它作品一樣,手法平實、視角平淡,記錄下兩人旅行中的一笑一顰、一草一木、一街一景。它也有與荒木其它作品同樣不平凡的地方,它義無反顧地揭露了兩人的私生活,陽子數次在鏡頭中裸身出現,臉部時常因為放鬆而顯得倦怠、眼神時而憂鬱時而銳利、很美麗但又有家庭主婦的不修邊幅、不加掩飾的略顯五短的身材…… 荒木用這種揭露自我私隱的方式(他把這個稱為“私寫真”),向世人昭告自己我行我素,但卻溫情平凡的日常生活。陽子後來老實地回憶說,鄉下的奶奶看到攝影集裡的裸體,氣得在床上整整躺了3天。這才是生活中的陽子,沒有中山美穗美得脫俗一塵不染,但卻夠膽氣,心裡也住著一頭怪獸。
  她顯然接受荒木的瘋狂和乖張,有著骨子裡的對荒木才華的認同和欣賞,勇敢地成為荒木攝影作品中的參與者。荒木的朋友見到陽子後說,“我真不知道她是什麼感覺,跟這樣的野蠻人在一起,她的真實感受是什麼”。但陽子自己覺得她與荒木的感情無需討論,她寫道,“夫婦間的感情,用話來說,反倒不好。雖說兩人一心同體,也按照各自的方向各自堅持。這心情怎麼形容呢,很難”。她也自認性格陰暗,因為看了一部感人的電影,可以在傷感的情緒裡籠罩一整天。
  1989年,荒木與陽子應雜誌之邀,合作“東京日和”欄目。“日和”,就是風和日麗的天氣。“東京日和”,也可以看作是在好天氣裡逛逛東京的意思。欄目由荒木攝影,陽子寫隨筆,記錄兩人在東京街頭的閒適時光。他們穿梭在東京,看畫展、看電影、吃飯、喝酒,在小巷橋頭流連,以為日子會一直這麼繼續。沒想到連載第三期剛剛刊出,42歲的陽子就因病入院了,半年後離世。
  在寵物貓奇洛的陪伴下,荒木經惟度過了一段孤寂思念的時光。後來,他決定一個人繼續拍攝、寫日記,並將這些文字與作品出版為《東京日和》的攝影集,獻給深深思念的陽子。
  記錄一段“離去”
  荒木經惟一直說,是陽子開啟了他的攝影之旅。那麼我們也可以說,是陽子的離去,讓荒木重獲攝影的意義。他說,“當你活過了那三次死亡(指父親、母親、妻子),你就能成為一個攝影師。然後,當你摯愛的女兒也死去了,你就能成為一位詩人。”當然,荒木沒有子女,不過,他也經歷了陪伴他22年的小貓奇洛的離世。
  一個攝影師如何面對至親的離別,這是荒木一直在思索和麵對的命題。他是攝影師,但同樣是普通人,這是荒木不可能放棄的雙重身份。荒木的父親去世於上世紀60年代末,幾年後,他的母親也去世了。荒木撰文寫下那時的心境,“我曾看過我媽媽哭,那很震撼,她是從不掉眼淚的人”。
  “這種記憶永遠留在我的腦海裡,這就好像要擦掉記憶,那就是我為什麼拍攝了她死亡時候的照片,我找到角度的時候,我拍了”。“最好的照片,是在我們面對自然所創造的萬事萬物時,卻覺得出乎意料,這完全依賴於攝影師能否毫不畏縮地按下快門”。
  在面對親人的離去時,荒木經惟當然也徘徊於親人與攝影師的矛盾身份中,作為生命個人、荒木正處在失去親人的悲痛中,作為攝影家、他卻必須用相機拍下他真實的內心世界。要如何才能跨越與逝者間綿延不絕的感情聯結,才能端起相機,拍攝下已逝去的親人的畫面。最終,荒木以強大的意志力和作為藝術家的決心,戰勝了自己。他還是拍下了母親去世時的面容,這一點,在父親去世時,他沒有做到。母親躺著的面容很祥和,很溫暖,也讓人感受到荒木的強大的生的決心,他已經做好了接受親人離去這一事實了。
  後來陽子身患絕症並且離世時,荒木也以同樣的勇氣記錄下這一段不尋常的日子。陽子入院時被催著吃荒木送來的食物,淡定地微笑;荒木每天去醫院看望時的一路街景;荒木捧著花的黑色剪影,那天是陽子離世的前一天;荒木與陽子的最後一次握手,陽子的手插著管子,從白色的床單下伸出,緊緊地握著;陽子美麗的遺容在鮮花的點綴下異常嬌豔;陽子離開後天空的白雲和空曠的陽台;小貓奇洛突然在雪中一躍,讓荒木感受到生的氣息…… 荒木依舊是充滿現實主義精神地拍攝著上帝帶給他的這段殘酷記憶。當然,他也是有所擯棄的,沒有展現病房中過分的淒厲慘痛,畫面克制、普通,但感傷卻在畫面外充溢而出。他於是說,“一個男人不該表露出他的悲傷,即使你感到傷痛,別表露出來,他都應該藏在心裡,他應該靠拍照來抹去那些感受。就是那樣,然後就會消失,很酷,別悲傷,難過”。
  在經歷陽子去世後的恢復期中,荒木的創作呈現出與以往大不相同的面貌。失去感情的依靠是沉痛的,但他同時似也脫去了感情的羈絆。他開始嘗試廣泛題材的創作,他所實驗的幾種攝影手法豐富了他之後的藝術世界,這以後的作品常被比喻為荒木攝影的一次大爆炸。
  2010年,荒木經惟身患前列腺癌,然後,他用他旺盛的生命力戰勝了病魔,手術和治療都非常成功。他彷彿真的理解了那天看到奇洛雪中一躍的真諦,“它突然跳了起來,好像要告訴我,別靜坐在一個地方,也許它要告訴我,集中在那活的東西……或者也許陽子要叫我繼續前進……”
  《東京日和》不得不說的幕後故事
  1994年初,竹中直人通過《創作》(Create)雜誌,與荒木進行第一次正式會面。席間,對於竹中將本書改編電影的念頭,荒木只是禮貌的敷衍,並沒有放在心上。直到後來劇組美術人員的不斷上門拜訪,他才真正感覺到竹中的誠意。此時的荒木僅僅是答應了竹中改編電影的要求,他讓竹中全權代理,自己並不想參與。但這違背了竹中的本衷,在竹中看來,如果本片沒有荒木的參與,就等於沒有靈魂。他發誓想盡一切辦法說服荒木。竹中親自去書店訂購了20餘本《東京日和》,送給朋友和他認為是志同道合的人。
  結果,1994年夏日的某天午後,戲劇性的場面再次發生。那天下午,一群神秘的客人突然出現在荒木家門前,他們提出要拜訪荒木,開門的一瞬間,荒木驚呆了。沒有這些人,日本演藝界將黯然失色。他們分別是:《談談情、跳跳舞》的導演周防正行、《失樂園》 的導演森田芳光、《鐵男》的導演塚本晉也、久未公開露面的三浦友和與中島美雪、岩井的愛將淺野忠信,以及當日雖名不見經傳,但一致被大家看好的偶像派明星——松隆子。他們想在劇中演一個角色,不要一分錢的報酬,不論角色的大小。他們懇請荒木答應。竹中的執著終於打動了荒木,除了參與影片的攝影指導與劇本改編之外,他甚至還親自上陣,飾演了一個角色。
  負責編劇的是竹中的老搭檔岩鬆了。起初,他十分忠於原著,但不久發現如果完全按照現實中的荒木進行改編,將出現許多限制。最好決定將主人翁攝影家的身份保留,但性格和細節都做了改動,至此劇本才得以順利完成。
  竹中將男主角命名為“島津巳喜男”,也就是島津保次郎和成瀨巳喜男——兩個竹中最喜歡的導演名字的結合。起初竹中就已決定自導自演,但是對於女主角陽子的人選,卻頗費躊躇。最終選定中山美穗。對於中山,竹中的感覺是“除了美麗,她作為一名演員,還具有一種深不見底的力量,但她本人對此卻有些迷茫……這種感覺非常好!”
  一張令人驚喜的演員表
  腳本——岩鬆了
  本片未公開映像中,陽子夫婦重返蜜月地柳川,坐船迎面有嫁女船駛來,船頭打傘端坐之人即為岩鬆了。
  服裝設計—​​—北村道子
  伴隨三池崇史美學成長的團隊一員。經她手的片子中都有濃重的風格和奇怪的導演,連竹中直人都在《東京日和》裡被她打扮出了優雅味。
  配樂——大貫妙子
  大貫妙子早年組團,解散後和坂本龍一、小林武史合作了很多年,配過電影動漫等。本片中的配樂都是坂本龍一指揮演奏。另外,周防正行的《談談情,跳跳舞》那首shall we dance也是她來唱的。
  聯運社社長——三浦友和
  三口百惠的丈夫,兩人一起合作演出了《伊豆的舞女》、《血疑》等。山口百惠退出娛樂圈後,三浦友和還一直活躍在日本影壇。
  公園無名讀書男——淺野忠信
  日本著名演員。代表作品有《幻之光》、《等救火的日子》、《光明的未來》等。
  前田(即地鐵被拍男)——塚本晉也
  《鐵男》導演。他身兼編劇、導演、演員等職,被昆汀尊為偶像,是日本cult電影的代表人物。
  警察——中田秀夫
  著名的《午夜凶鈴》 系列就是他的作品。
  郵遞員——周防正行
  日本著名導演,作品有《談談情,跳跳舞》、《即使那樣,我也沒做過》。在本片中,他微笑著踏著自行車進入鏡頭,友好的說了一句“早上好”。
  戴眼鏡採編——森田芳光
  森田芳光是日本著名導演,曾執導《其後》及《失樂園》等經典電影。
  酒館媽媽——中島美雪
  被譽為“日本國寶級天后”。她有70餘首原創歌曲被華語歌手所翻唱,如鄧麗君、譚詠麟、王菲、甄妮、鄭秀文、任賢齊、徐小鳳、劉若英、范瑋琪等等。
  列車長——荒木經惟
  荒木經惟和竹中直人同時出現在畫面中,雖然都戴著黑框眼鏡,但是荒木看起來更調皮。
  劇場前索要簽名女——內田也哉子
  她本身是搞文學的,也寫寫歌詞。曾經扮演《東京塔》裡小田切母親的年輕時候。
  (原標題:《東京日和》與真實的荒木經惟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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